种，水，土，肥，管，是农业生产五要素。产多，产少由种子决定，它说了算。秧苗便是大地最朴实、最可靠的预言家。

若把农事比作是一条曲折漫长的田间小路。那么"春雨惊春清谷天，夏满芒夏暑相连。秋处露秋寒霜降，冬雪雪冬大小寒。"二十四节气歌，则是农事诚实的向导，七十二物候则是清晰的路标。老农从立春动身，一年从头到尾，依靠节气和物候的指引，走过春播，走过夏管，走过秋收，走过冬藏，坚定，执著，忙碌而不迷茫，满怀期待而不患得患失。

多插立夏秧，谷子收满仓。"从立春到立夏，正是春耕春播插秧忙季。凡事都有时点，偏早，偏晚，都不好。人误地一时，地误人一年。老农早已根据自己的经验，掐算出一年所有的农事时点。每个时点都像母鸡孵育的鸡蛋，时候一到，必有动作。

小时候，每每到了桃花红，李花白，燕归来时，只见爷爷和父亲便从盛着谷种的水缸里舀出承载着远古信息、闪烁着日头色泽的谷种。按照种植面积，过秤称重，倒进木桶，注入清水。好奇的我们，总喜欢踮起脚尖，伸长了脖子，双手攀住桶沿，小脑袋凑在木桶边缘，总想探个明白。饱满的谷种安静地沉在水底，少量秕谷浮上水面。人称浸谷种。忍不住幻想，在木桶内，是否有许多新的生命都在子宫般的谷壳内躁动着。

谷种浸泡两天后，捞出，装在筥里，沥干，置于通风透气处。天气晴好，一星期左右，便萌出洁白的芽，洁白的根。称为催芽。

在我们家乡湖北大别山革命老区，有的地方一年种两季稻，有的地方一年只种一季稻，根据地理条件气候不同而有所不同。因地理环境特殊，山高林多，地干水少，田地多半呈梯形。一垄垄，一丘丘，一块块，一畦畦 ，上坡下峭，种植起来全靠人牛合力。所以大别山革命老区一带人民几乎都是一年种一季水稻。即使一年只有这么一季，依然挡不住人们"三犁四耖"的热烈勤劳的精气劲儿，也动摇不了享受，欣赏田园风光的兴致。

那些耖好等待着插秧的梯田，像斗笠，像腰带，像面盆，像脚印，像扁担，像宝塔，像棋盘，像砚台，像明镜，像雕塑，像琴弦，像翻开的古籍，像平展的地图，像垂挂的油画……山风轻拂，波光粼粼，仿佛平铺的微皱的丝绸。旭日东升是一种风采，夕阳西下又是一种景致 。远看是一种风采，近看又是一种景致。晴日是一种风采，雨天又是 一种景致。热闹是一种风采，寂寞又是一种景致。轻纱是一种风采，浓雾是一种景致。青箬笠是一种风采，绿棕蓑又是一种景致。白鹭翱翔是一种风采，黄牛漫步又是一种景致……。

生产劳动就是一种改变世界，实现自我的艺术活动。勤劳又智慧的人们，合理利用时间绝对是世间高手。高手趁着催芽的空隙，早已将水田犁好，耖过，即将播种。播种是韵味十足的行为艺术。左手将捧篓搂在怀里，右手抔起一把谷种，大拇指贴着食指，其余四指呈花瓣状朝上，指间缝隙均匀，仅够谷种通过。随着手腕的水平抛动，谷种顺畅漏下，呈抛物线状撒种，细密，均匀。然后一畦一畦撒播，放进清水，以淹没谷种为宜。我们这些孩子都乐于参与，但又没那本事，跟在大人身后效仿，摆弄几下，意犹未尽，就被轰走，因为犁好耖平的田地并不欢迎我们的脚印。播了种，撒些土粪，拱几条竹篾片，罩过塑料薄膜，为秧苗营造温馨的产房，以防倒春寒，以防烂种。还要提防小鸟啄食。也有人偷工减料，没有塑料薄膜覆盖的秧田，有的竖立稻草人，有的挂了会发声的铁桶，有的吊着鸟的模型，有的甚至坐镇驱鸟，各尽所能，无奇不有。

十天半月左右，谷芽成了秧苗，绿油油的，齐刷刷的，比足球场的绿茵还美，酷似无瑕的碧玉。伫立在秧田边，面朝秧苗，清风徐徐，一畦畦条形码似的秧苗，碧绿的涟漪，胜似美人含情脉脉的秋波，养眼，舒服。

"手把青秧插满田，低头便见水中天。心地清净方为道，退步原来是向前。"布袋和尚的《插秧诗》。纵观所有的劳作，自始至终，完完全全在后退中进行的，唯独插秧。农民以田地为纸，以秧苗为笔，以秧篮为砚，以农家肥为墨，在弓腰挪移中，一株株秧苗插下，平平仄仄，仄仄平平，横也成行，竖也成行，犹如一首首格律诗，一阕阕长短句，一幅幅大地艺术。插秧时的场景，那人们脸上总掩饰不住的喜悦，那牧童牵着老黄年悠悠走在田间地头哼唱着轻快的歌儿，那一片又一片绿海中身着青箬笠绿棕蓑的身影，那亲朋好友一字排开坐在田埂上歇气，一边说着总是觉得特有意思的玩笑话，一边吃着点心其乐融融的画面，一幕又一幕，胜似当下最好看的喜剧电影，早已刻进生命中最美的胶卷里，定格成永恒。

夏至了，秧苗绿得更深，更使人欣喜。晨迎旭阳，蝉鸣阵阵碧树间，鹧鸪声声漫山谷，青色悠悠滋天地，流水潺潺润人间。大地还未睡醒，晶莹的露珠儿哦，是一床轻柔透亮的水晶大被，将整个大地贴身覆盖着，它享受着露珠的温润，静静的，轻轻的，柔柔的，继续半睡半醒。爱过很多东西，唯对清晨依旧情有独衷。我不知如何告诉你，清晨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舒畅，有股甜甜的绿色味道，甜甜的绿色芳香。我也不知如何告诉你，清晨的鸟儿是那么勤劳快乐，清脆响亮的歌声，随意自在遨游的身形，似在向人们喧告这世间的自由美好。胸无大志的女子，为了清晨的露，为了清晨的鸟鸣，为了清晨的味道，不愿惊扰一花一草，俯身在田野的小路上，遗忘了周遭。拧开自己的双耳，只为录听晨时的百种声响。真想有部录音机，将那美妙婉转，交织融汇的百鸟千虫的歌唱录入，让我随身携带，无论身处何方，都是我最爱的歌谣。

暮踏红霞，蛙鼓老喉在田野，微风拂拂乡路边，蝴蝶轻盈落枣林，黄牛自在又归圈。傍晚，漫无目的在乡间田野，走走逛逛，是人生里最美的光景。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自在舒畅的事了，手捻一株狗尾巴草，轻轻抚动身边的草尖，惹得花草们一阵乱颤，欲抬头去看蓝天白云，仍然掩饰不了脸上的偷笑。深吸一口泥土青草的芳香，张开双臂感觉像白雁一样在飞翔，哦，亲爱的大地，亲爱的家乡，叫我如何不爱，叫我如何不欢。心灵被您育养得如此干净澄明，身心被您育养得如此健康舒畅。您在许多人的眼里心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，于我，却是一生的眷恋。

七月，夏满芒暑相连，田野依旧是我们的乐园。夏雨之后，雨珠儿还在秧叶上，晶莹的滚动着，这时，走进乡间田野，微风真切的拂过脸庞，拂过稻田，伸手去触碰齐腰高的秧叶尖儿，异样的感觉漫进心底。呼吸里都是秧苗，泥土的芳香，成熟的玉米棒子向你发出诚挚的邀请。蜻蜓成群结队的在秧苗上方自由惬意曼舞着身姿，它不时地停在你的肩膀上，掠过你的头顶，田埂边的木梓树上三两只白鹭停留休憩，燕子凑着热闹飞在河道两岸，偶尔几只大雁匆匆经过，让你钦慕它的自由自在。天没那么蓝，云是白灰色的，远山连绵被云雾笼罩得若隐若现，房屋人家都极其安静端庄，惟有河水一直唱得响亮。陪伴着、守候着秧苗的成长，等待着收获季节的到来。

秧苗绿了，想念家乡湖北大别山革命老区，田间地头，沟渠溪畔，浓荫碧翠，蔬香四溢。秧苗绿了，田野绿了，大地母亲她笑了，人们忙碌着，也笑了。阳光明媚的天空下，风儿悠悠，听！那风里传来一阵阵充满喜悦，期待的动人歌声，哦！原来她正唱着田野最美劳动最光荣的歌。

（作者：田焕新)